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卖菜这十年,我想要的也都挣到了丨寻业中国

齐文远 人间theLivings 2020-08-27
来自专辑
寻业中国

“苦了这么多年,我终于把儿子供出来了,也帮着把房子首付攒出来了。待儿子结了婚,我就领着他和儿媳妇一起回趟老家,去看看老李,给他烧点纸,把这些好事都说给他听听,也让他高兴高兴……”


配图 | VCG


征    稿

在大多数时间,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。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、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,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、甚至消极逃避,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。

为了更好的生活,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,不曾停歇,也不能停歇。工作如同一面棱镜,折射出不同代际、不同地域、不同阶层、不同教育程度、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。

这一次,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,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。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,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、怅惘与坚持的一切。

记录下自己,就是记录下今天。

征文长期有效,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@vip.163.com,并在标题标注「寻业中国」。期待你的来稿。


寻业中国·Work in China丨连载14




2009年12月的一个周末下午,我与妻子一起去超市买菜。小区门口正有一位约莫40岁的男子奋力推着三轮车,旁边一位女人高声叫卖着:“冻柿子!好吃的冻柿子啊!”

朔风正烈,漫天飞雪,两人的头上和衣服上落了厚厚一层雪白,脸色皆是青紫,行路也十分艰难。女人一边叫卖,一边急急地用布将冻柿子上的雪扫开,以便让路过的人能看到柿子黄澄澄的本色。

我与妻子上前去买了六七个柿子,正准备交钱时,远处突然驶来一辆城管执法的小车。车里的人并未下来,只是急促地按了几声喇叭。卖冻柿子的两人听到了声音,大惊失色。男人更卖力地蹬起了车,不顾一切地就向前冲去,女人怀里抱着一杆大秤,也慌里慌张地追了上去。没一会儿就走远了。

我和妻子拿着还没给出的钱和一大袋冻柿子,想着两人肯定会绕上一圈,待城管车走远后再回来,便决定在原地等等。可直到夜色如墨,仍未见人回来,这才回了家。

后来,我和妻子每天都会留意着那两位卖货人,可他们却再也没有出现。


直到2010年3月中旬,小区门口的小巷里新开了一家蔬果店。

开业促销那天,我一推门就觉得女老板的叫卖声有些熟悉,甫一抬头,正是年前卖冻柿子的两人。我忙将冻柿子的钱还给了他们,本想多聊两句,奈何当时人流汹涌,只得买了点菜、匆匆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。

很快,这家小店就成了最受小区住户欢迎的一家店面——不仅卖的菜比旁边小超市的便宜新鲜,而且最重要的是,女老板的服务态度非常好,见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。

平日里,夫妻俩都在小店里经营,两人均姓李。李姐热情爽朗,有一副大嗓门。丈夫老李却又黑又瘦,眼神略有些浑浊,沉默寡言。李姐说,他们两人原本都在老家种地,去年独生儿子考上了本地一所三本院校,学费生活费一年要两三万,靠种地完全无法负担,便决定千里迢迢来到儿子所在的城市,做点小生意供儿子读书。

起初只是和同乡一起,贩些蔬菜水果沿街叫卖,后来天冷了,就卖起了冻柿子。那日,两人被城管几声喇叭吓坏了,担心被扣了货,再加上天色已晚,便径直回了租住的城中村。第二天又因老家出了急事,便匆匆买票回家了。

过完年后,两人又提心吊胆地沿街卖了几天菜,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小店在招租——21平米,年租12000元,不算贵——小店隔壁是一家小诊所,每天熬的中药汤味常常不请自来,也因此便宜不少。两人商量后,决定将小店盘下来。

店里常年摆着3排货架,架子上有豆角、鲜藕、西红柿、苹果等几十种果蔬。另外,寄卖的产品也不少,鲜豆腐、豆腐皮、土鸡蛋、咸鸭蛋一应俱全。等到节令时分,端午的粽子、中秋的月饼也都不落下,深秋时节,甚至有人将一大筐张牙舞爪的大螃蟹也放在了店里,引得一众小孩子欣喜不已。连小区居民们平日里的快递包裹,也都是在这里代收。

除此之外,李姐还开辟了新业务:小区里住着很多七八十岁的独居老人,盛夏时节想吃西瓜,又怕买多了浪费,加上年岁已高,也抱不动哪怕是半个西瓜。李姐见状,便将老人们选中的西瓜切成一个个小块,买几块都可以。有时,放学的小孩子也会请她把西瓜切块,再用零花钱互相请客,每人站在门口啃上两小块,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。

在小区居民的连声称赞中,小店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了。




平日的小店里,买菜的、送货的、收发快递的人络绎不绝。尤其是临近中午,想买菜还得排队进。李姐在前台称重、装袋、收费、找钱,忙得如一个陀螺。而彼时的老李,却常常躺在菜架后的行军床上休息。若是声音太过嘈杂,被吵醒的老李就会顶着一头乱发,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。

常有爱开玩笑的人就会和李姐说:“想不到啊,你这么老实的人还会金屋藏娇!”“你累得嗓子都哑了,怎么就不让老李搭把手呢?”

李姐听了,也会跟着大家笑起来,说老李那是在补觉呢,“他每天三四点钟就得起床,然后蹬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。那时人少、菜新鲜,价钱还好商量。再说他的脑子不好使,没我聪明,人一多,收钱找钱也常出错,是我不用他。”

“既然老李在店里帮不上忙,你为啥不让他出去打点零工,多挣点钱呢?”大家又问。

李姐压低声音答:“老李爱喝酒,在老家时,见了酒就走不动路。喝的吐过血,把身体都喝坏了。我不想让他出去打工,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吃不消,另一方面也怕他再结交些酒鬼,一家人在一起,平平安安的,能把儿子大学供出来,我们两口子就算完成任务了……”

李姐心疼归心疼,成天在后面床上休息的老李,偶尔也会走到前台来。

每天中午过了,买菜的人少了,李姐便开始用电磁炉炒菜做饭——她用的菜大多是大家挑剩下的、临近变质的。这时,若有三三两两下班晚了、前来买菜的人,老李就会上前招呼。我也遇到过好几次,每次老李都会先向李姐问好菜价,称完重,再拿着计算器细细算起来。当然,往往他数字还没打完,一旁吃饭的李姐就会准确报出价格和找零来。

下午,老李也会值班,好让妻子休息一会儿,直到傍晚买菜高峰期再次到来,李姐才会精神饱满地走向前台。小店通常要营业到晚上9点多,盛夏时节就更晚了。大家笑着和她打趣说,谁家这么晚也不开火了,李姐就笑呵呵地说:“咱这条小巷子里有十几家小饭馆呢,他们早上也去批发市场进菜,但到了晚上,客人点的菜如果正好没有了,也能来我这里补点。他们能多挣点饭钱,我也能赚个菜钱。辛苦点没关系,多赚1毛也是好的,儿子读大学花销大啊……”

说到最后,还是落在了儿子身上。

转眼到了年关,看着老顾客们大捆大捆地囤菜,李姐就劝大家,别买那么多,“放在家里容易烂”,再说,自己的小店过年时也开张,“到时候菜价也不会涨多少”。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,大家都不太信。

等大年初一上午10点,小店果真开了门——这可是这么多年来,这条小街上除了礼品店外,过年期间唯一开张的一家店面——相互拜了年后,大家都问李姐,累了一年,过年怎么也不回趟老家?李姐就一边整理着菜,一边叹着气应道:“我们也想回家、看看爹娘啊。可是这边孩子上学的费用、菜店房租,加上我们住的城中村的房租,到处都需要钱啊……况且春运火车票也难买,即便买上了,我们3口人哪怕是站着来回,也需要2000块钱呢!”

“多攒点钱,争取明年全家体体面面地回去一趟……”




春华秋实,倏忽又是一年。

2011年初冬,李姐夫妇俩终于买了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,放在店门口,大家就开玩笑说:“你们家这是一夜跨到了电气化时代啊!”李姐又笑:“早该买了!老李之前蹬三轮车,进一趟货来回就得3个小时,其他季节还好,冬天零下20多度,把人冻得够呛,真是遭大罪啊……”

等邻近春节的一天清晨,跳完广场舞的大妈们准时来买菜时,却发现小店竟然还关着门——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。

等到了中午,噩耗就传了出来,说是老李的远方亲戚来此地办事,前一天晚上,李姐两口子特意请对方吃饭,席间也没多喝酒,3个人总共才喝了不到一瓶,可是半夜,老李竟停止了呼吸。好端端的一个人,就这么说走就走了。

10多天后,满面泪痕的李姐才回来。

小店重新开张,可李姐却和以前大不同了。她总是一边卖菜,一边絮絮地自言自语,每过一会儿,总要下意识一般地走到货架后的行军床前,呆呆地看上一会儿。大家看着她神思恍惚的样子,都劝她节哀顺变,李姐也就是嘴上应着。那段时候,很多买菜的熟客都将找回的余钱再偷偷塞回抽屉里。

人走了,生活还得继续。每天早上天不亮,李姐就独自骑着那辆崭新的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,然后搬菜上架,迎接第一批顾客。到了中午,一边做饭,一边照应着三三两两来买菜的顾客。有好几次,菜都烧糊了。后来,索性也不做了,买几个馒头或焙子充饥。到了晚上,她仍然是坚持到9点多钟才关门。

经此一劫,李姐整个人都明显消瘦了,性格也变了好多,原本爽朗爱笑的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。空闲时分,便一脸茫然地坐在凳子上,有时也偷偷抹一把眼泪。

天气渐渐热了起来。等8月的一天,一个熟客姑娘突然发现李姐手上竟戴了双银白色的手套,笑着说:“李阿姨您这个手套可真漂亮。”李姐听了,难得露出了笑容,旁边一个平素爱开玩笑的大姐也一边抓起李姐的手、一边笑道:“小李,你大夏天的还戴手套,是想把手保养得白白嫩嫩,好迎接第二春么?”李姐听了却猛地甩手,勃然变色道:“老李才走半年多,咱们别开这样的玩笑……”话一落地,小店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住了。

一旁买菜的妻子忙说:“哎呀,别看钱是好东西,可它上面细菌最多,李姐戴上手套也是对的,要不还总得洗手。”

李姐这才接话道:“你们不知道,这几年进菜卖菜,每天收钱找钱,很多时候碰到的都是嘎嘎新的票子。一不留神,手上总被割得全都是小口子,天一热,就钻心地疼……老李心疼我,在世时就给我买了这双手套,可我当时总嫌颜色不好看,又觉得大夏天戴手套矫情,就一直拖着。这几天晚上,老梦到老李,想起来就把它戴上了……哎,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,比什么都强啊。”

话未落地,大家都红了眼眶。

第二天傍晚,趁着李姐去卫生间的空当,妻子想把一管护手霜偷偷放到菜店的抽屉里。拉开抽屉,里面赫然已有两三管大大小小的护手霜了。




2014年秋,李姐的儿子大学毕业已一年有余。小李在一家公司做技工,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。

儿子能自力更生了,李姐身上的担子仿佛也一下轻了许多,有热心大妈想着她一个女人每天清早进货、夜半收工,辛苦不说,每天连个热乎饭也吃不上,况且老李已去世两年多了,就寻思着给她介绍个男人,李姐也点头同意了。

那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,姓刘,个子中等,长相普通,话也不多,是本地郊区的一个菜农,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。

老刘很能吃苦,有一次李姐的电三轮坏了,早晨进不了货,很着急,老刘听了,二话不说半夜3点就蹬着三轮从家里出发了。那时正是冬储白菜时候,一麻袋白菜100多斤,老刘扛在肩上,走起路来竟没有大喘气。

后来又赶上小巷道路改造,老刘就帮李姐把小菜店重新规划了一下,自己动手做了新菜架,还重新排列规整了一遍,一番折腾,小店竟焕然一新。

李姐脸上的笑容终于越来越多了,只是小李与老刘关系一直不睦。听说有一回,老刘请李姐和小李在饭店吃饭,席间,小李全程黑脸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饭后,才恨恨地对李姐说:“谁让他把我爸的那张行军床给搬走了?”李姐听了,才知道儿子恨的不仅仅是老刘。

想不到,李姐和老刘处了没多久,就出事了。

2015年4月底的一个周末中午,如同以往,菜店里挤满了人。李姐忙得不亦乐乎。一个20多岁的年轻姑娘挑了一把金针菇,问李姐,自己很少做饭,一会想做个汤,两个人喝,不知道够不够?正在数钱的李姐还未来得及回答,本因醉酒在后面沙发床上休息的老刘竟走过来,笑嘻嘻地搭话:“一把金针菇,要是烧汤两人喝足够了。可是要用来洗澡,那就不够了……”

半晌,反应过来的姑娘羞红了脸,一边骂着:“臭流氓!”一边用手去抓老刘的脸。老刘似乎一瞬间也酒醒了,忙捂着脸夺门而逃,只剩下呆若木鸡的李姐和一屋子议论纷纷的顾客。

不一会,姑娘的男朋友就来了。暴怒的他将一腔怒气全发泄在了蔬菜水果上,看着一地狼藉的小店,李姐颓然坐在地上。后来,还是闻讯赶来的小李和相熟的几个大妈一起将小店整理打扫了一遍。

从那以后,老刘再也没来过小店。李姐也很受伤,但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,都是一口回绝。再后来,就和儿子一起,将原先那张行军床重新放到了店里。


平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,深秋的一个上午,小店里忽然传出浓浓的炖牛肉香味,大家都觉得稀奇。因为自从老李去世后,每天忙忙碌碌的李姐再没做过这样的饭菜。

等到了中午12点,她又和左邻右舍打了声招呼,只说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。时间也不长,就一个小时,门就不关了。如果有来买菜的顾客,就请他们自己在电子秤上称重计费。走之前,李姐还在墙上贴了张大纸,上面写了10多种常用菜的售价,另外抽屉里也留了些许零钱,“都是多年照应我的老顾客,没啥信不过的。”

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,每天上午,小店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饭菜香味。随后,李姐就提着饭菜出去了。有爱开玩笑的大姐打趣她:“是不是又有人给你介绍对象,你看中人家了,想给人家露一手?”

李姐一脸嗔怒,这才告诉大家,原来这几日,她公公的二弟来城里做手术,住在医院里。老人术后需要恢复身体,她得知后,就主动炖了牛肉、鸡汤,每天中午准时送过去。

“老李在世时,常说起他二叔对他的好。我们俩结婚时,他二叔还亲手给我们打了一个木柜,现在还在老屋呢。老李虽然不在了,但我还在,这个家就没散。该尽的孝,照常尽,该有的礼数,一样也不能少。”李姐讲得很是坚定。




2016年中秋,小李领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来到小店,说那是他的大学同学,也是他的女朋友,今天来帮妈妈一起卖菜。众人听了,都替李姐开心,有几个老太太一边兴奋地拍着李姐的肩一边说:“你看你,儿子多孝顺,再过两年,等他结了婚,你就不用这么忙了,该享福啦!”

李姐听了,却不多言,只是忙着干活。到了中午,儿子说有事,便和女友一道先出去了。整个下午,李姐都木然地坐在店里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相熟大姐问她怎么了,她犹豫了好久,方才讲出来。

原来前一日晚上,儿子便同女友来到李姐租住的出租屋里。女孩说她很喜欢小李,两人在一起很开心,也想早一点结婚,可是之前给父母提时,父母却坚持让小李先买一套房子。“人家说,也不苛求多大,100平左右,在市区就行。”可小李一直无力购房,也给不出购房的确切时间。这几日,父母便逼着她和小李分手,说她也26岁了,再耗几年就老了。女孩现在也很为难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李姐转过头,问儿子的态度,儿子低着头不说话,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。李姐看着心里难受,想如果老李还在,肯定也见不得这场面。“老李虽走了,但家还在”,李姐说她也想让儿子早点结婚,早点添丁进口,“我们这个小家才能慢慢变成大家”。

细细盘算了一下,李姐将女孩叫到跟前,斩钉截铁地告诉她,最迟两年后,肯定能凑够房子的首付,让他俩顺利结婚。她说话算话。

这一日,李姐一边卖着菜,一边反反复复地核算着自己给自己立下的军令状。她生怕到时攒不够钱,误了儿子的终生大事,“如果那样,我的罪过可就大了。”


从那以后,李姐就更是起早贪黑地忙碌着。

到了盛夏时节,小巷里的10多家大排档都营业到深夜,李姐也跟着延长了工作时间,而且又开辟了一个新业务:每天店里人不多的时候,她就坐在门前,一心一意地剥花生、剥毛豆。到了晚上7点后,就一锅一锅地煮,不消多长时间,香味便四散开来。小李也会在晚上8点下班后准时赶过来,帮李姐把煮好的花生、毛豆及玉米,连同水果送到几家大排档里。两人一直忙到深夜,儿子再开着三轮车,把李姐送回出租房。

过去那些年,顾客们买完菜结账后,总会顺手捎上两三棵香菜或小葱,抑或是两瓣大蒜。可现在却不行了,李姐会在人们付款扫码前,迅速看一眼手中的东西,然后再在菜价上加个一毛两毛钱,有相熟的大姐就笑着“批评”她:“你可真钻到钱眼里去了,连两棵香菜都要钱了!”

李姐听了,多少还有些尴尬:“理解理解吧,别小瞧了这些大蒜、香菜,有时进价比鸡蛋还贵呢。这一毛两毛的,虽说是小钱,可我压力大,孩子要买房啊……”

大概也是因为生活的压力,李姐的性格慢慢变得暴躁了。有时,不相熟的年轻人来到店里,常因找不到所买的菜转来转去,店小人多,外面就堵着好些人,李姐见状,就会粗声大气地抱怨起来。而大多数年轻人听了,常常悻悻然地空手离开。老邻居们见状,便语重心长地劝解她,“和气生财,和气生财啊。”李姐听了也会后悔,可没多久,就又故态复萌。

2018年盛夏的一天下午,菜店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,很面生。他先是想买西瓜,可巧,那天西瓜卖得快。等他挑时,只剩下两个了。他用指头弹了半天,都不太满意。转了一圈,就拿出手机自顾自地拍了起来。最后还走到了店后面,探头探脑地盯上了那张行军床。

李姐盯了半天,实在看不下去了,粗声大嗓地嚷嚷起来:“不买菜的就出去吧。外面人还等着进来呢。”中年人听了,看着满脸不耐烦的李姐,本想说些什么,最后只是叹了口气,径直走了。

五六天后,相熟的郝老太走进店内,向李姐说起之前那个不买菜只拍照的中年人。原来,那是董老太太的儿子。董老太太的老伴去世的早,她怕麻烦孩子,一直一个人住在菜店后面的小区。自打李姐这间小店开张,董老太太就是店里的常客了,她每天都会准时来店里两次,甚少迟到。来了也不光是买菜,主要还是和李姐两口子以及相熟的老姐妹们一起歇歇脚、叙叙旧,盛夏时节,再吃上一瓣西瓜。

2011年底,董老太太下楼时不慎摔断了腿,只得搬到城西的儿子家,儿子家在6楼,没有电梯。再往后即便腿好了,董老太太也甚少下楼了。

前段时间,老太太病重住进了医院,有天上午突然想吃西瓜,点名说,就想吃李姐菜店里的西瓜。儿子去买前,她还特意嘱咐,让他把小店里里外外多拍几张照片,如果睡在店后行军床上的老李醒了,就给他们两口子也拍张照片。

可当儿子去了后,不但没看到老李,反而被李姐呛了一顿,回去给董老太太说了,老太太光叹气,说原先两口子可都是非常热情的啊。

前两日,董老太太觉得身体好些了,就打电话给那些多年的老朋友老邻居,想聊聊天。郝老太也去了,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。

李姐听了,当天晚上早早关了店门,想去看看董老太太。谁知到了医院才知道,董老太太前几天就已经走了。

李姐心里懊悔万分,回来也抹了几回眼泪。往后的日子里,脾气小了许多。

大家熟悉的李姐又回来了。




夏去冬来,2018年12月的一天清晨,大妈们发现小店大门上贴着一张A4纸,上面写着“有事歇业”——这可是继老李去世后、近7年来菜店第一次关门——没了老李,李姐这些年也再没回过老家过年。

到了第3天,小店仍然没有开。几个平素要好的大姐纷纷给她打电话。可电话一接通,里面就传来了一片嘈杂声,过了好几秒,李姐方低沉地说道:“在医院呢,以后再说吧。”随即就挂断了电话。

大家这才知道,李姐病了。可怎么就病了呢?一群人站在小店门口,七嘴八舌:

“今年暖气烧得热,她怕屋里的菜坏了,隔一会就得开门透气。偏偏她又坐在门口,冷风正对着吹,时间长了,谁也受不了啊。”

“她一个人中午既要做饭,还得招呼顾客。冷一口,热一口的,身体肯定受不了,毕竟也是50多岁的人了。”

“听说从明年开始,她这小屋房租都要涨到3万2呢!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费用,她得卖多少菜才能回本啊?况且她还要给儿子攒房子首付钱,这段时间,她都睡不好觉啊,愁得头发都白了。”

“就是,前些年为了供儿子上大学,这几年又为给儿子买房子,这么多年,一年365天,她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。大年初一都开门营业,就算是铁打的人,也受不了了啊……”

后来,10多个忧心忡忡的老太太还兵分多路,去了市里的几家综合医院找人,最终还是一无所获。

10天后的一个早上,李姐突然出现在了菜店里。整个人瘦了一圈,满脸憔悴。大妈们见了她,一个个兴奋地过去和她拥抱,还仔细地上看下看,都问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?

“我没得病,谁说我得病了啊?”李姐反倒一头雾水了。

原来那日她在店里,突然接到了老家的电话,说她80多岁的婆婆得了病,住进了医院。老人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媳妇和大孙子,还说婆媳一场,临了了,她有些心里话想说给她听。

李姐听罢,忙关了店,和儿子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,赶回了老家。在医院伺候了一周后,老人竟奇迹般地好转了。后来,她又匆匆回了娘家,陪自己的老母亲待了几天,这才又赶回来。

大家都舒了口气。


又是一年春节,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去买菜。

那日朔风正烈,漫天飞雪。店里人很少,我们便和李姐聊了很长时间。临到最后,李姐眯着眼睛,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,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你记不记得10多年前,我们刚认识时,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。那时我和老李蹬着三轮车,沿街卖冻柿子呢!那时可真苦啊,可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,也开心啊……”大概是触景生情,李姐说着说着,竟有些哽咽。

“不过,苦了这么多年,我终于把儿子供出来了,也帮着把房子首付攒出来了。待儿子结了婚,我就领着他和儿媳妇一起回趟老家,去看看老李,给他烧点纸,把这些好事都说给他听听,也让他高兴高兴……”

说着,李姐看着窗外,如释重负般地笑了。

编辑 | 沈燕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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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 文 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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